人体与时空的奥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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转帖:杨绛:走到人生边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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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9-9-14 11:10:55 |只看该作者 |倒序浏览
2005年1月6日,我由医院出院,回三里河寓所。我是从医院前门出来的。如果由后门太平间出来,我就是“回家”了。
   
    躺在医院病床上,我直在思索一个题目:《走到人生边上》。一回家,我立即动笔为这篇文章开了一个头。从此我好像着了魔,给这个题目缠住了,想不通又甩不开。这篇短短的小文章,竟费了我整整两年半的时光。废稿写了一大叠,才写成了四万多字的《自问自答》。
   
灵与肉的统一
   
    每个人一辈子的行为,并不是一贯的。旁人对他的认识,也总是不全面的。尽管看到了他的一生,各人所见也各不相同。不过灵与肉的斗争,也略有常规。
   
    灵性良心人人都有。经常凭灵性良心来克制自己,就是修养。这是一种功力,在修炼中逐渐增强,逐渐坚定。灵性良心占上风是能做到的;灵性良心完全消灭肉欲,可说办不到。
   
    我偶在报上看到一则报道(2006年10月18日《文汇报》),说上海徐汇商业区有一栋写字楼,原先是上海最大的天文台。我立即记起徐汇区天文台的创始人劳神父(Père Robert)。徐汇区天文台是马相伯领导下,由劳神父创办的小天文台扩大的。那是一座简陋的小洋房,上面虚架着一间小屋,小屋里有一架望远镜,可观察天体。劳神父每夜在那里观看天象。楼下是物理实验室,因为劳神父是物理学家。他的职业是徐家汇圣母院的驻堂神父,业余研究物理,曾有多种发明,如外白渡桥顶的气球,每日中午十二时准时升起,准确无误,相当于旧时北京正午十二时放的“午时炮”。我在启明上学时,大姐姐带我去看劳神父,他就和我讲有趣的故事,大概这就是他的休息。在我心目中,他是克制肉欲,顺从灵性良心的模范人物。上海至今还有一条纪念他的劳神父路。
   
    还有一位是修女礼姆姆,我在启明上学时的校长姆姆。她没有后台,当了二十多年校长,暮年给一位有后台的修女挤出校长办公室,成了一名打杂的劳务工。她驯顺勤谨地干活儿,除了晚上规定的睡眠,一辈子没闲过,直到她倒地死去。她的尸体,由人抬放床上,等待装入棺材。她死了好半天,那颗心脏休闲了一下,忽又跳动起来。她立即起身下床工作,好像没死过一样。她又照常工作了好多天,不记得是十几天或几十天后,又倒地死了。这回没有再活过来。
   
    这两位修士,可说是灵性良心占上风,克制了肉欲。但他们是职业修士。在我们普通人之间,道高德劭,能克己为人的也不少,很多默默无闻的人都做到了克制“小我”而让灵性良心占上风。尽管他们达不到十全十美,人毕竟是血肉之躯,带些缺点,更富有人情味吧。只要能认识自己的缺点,不自欺欺人,就很了不起了。
   
    修养不足就容易受物欲的引诱,名利心重就顾不到灵性良心了。我们这个人世原是个名利场,是争名夺利、争权夺位的战场。
   
    我九岁家居上海时,贴邻是江苏某督军的小公馆,全弄堂的房子都是他家出租的。他家正在近旁花园里兴建新居。这位督军晚年吃素念佛,每天高唱南无阿弥陀佛。我隔窗看得见他身披袈裟,一面号佛,一面跪拜。老人不停地下跪又起身,起身又下跪,十分吃力。他声音悲怆,我听了很可怜他。该是他在人间的“战场上”造孽多端,当年把灵性良心撇开不顾,垂老又良心发现了。
   
    我12岁迁居苏州。近邻有个无恶不作的猪仔议员。常言:“好事不出门,恶事传千里。”他怎样不择手段,巧取豪夺,同巷人家都知道。他晚年也良心发现,也信佛忏悔,被一个和尚骗去大量钱财。这种人,为一身的享受,肯定把灵性良心弃置不顾了,但灵性良心是压不灭的。
   
    也有一种人,自我膨胀,吞没了灵性良心。有一句至今还流行的俏皮话:“墨索里尼永远是正确的,尤其是他错误的时候。”他的自我无限膨胀,灵性良心全给压抑了。希特勒大规模屠杀犹太人,已是灭绝天良。只有极权独裁的魔君,才能这般骄横。他们失败自杀的时候,不知他们的灵性良心会不会再现。
   
    所谓灵与肉的妥协,需要解释。因为灵性良心既然不争不斗,屹立不动,灵性良心是不妥协的。妥协的是代表肉体和灵魂的“我”。不断斗争是要求彻底消灭对方。我们往往说:“世上还是好人多”。这就是说,大凶大恶只是少数,完美的圣人也只是极少数的。处于中间地位的大多数,虽然不是圣人,也算是好人了,其实他们只是对自己不够明智,不自觉地宽容了自己,都自以为已经克制了“小我”,超脱了私心,不必再为难自己,可以心安理得了。其实他们远没有达到这个境界,只是不同程度的自欺欺人。自欺不是故意,只是自知之明不足,没看透自己。
   
    每个人如回顾自己一生的经历,会看到某事错了,某事是不该的。但当时或是出于私心,或是出于无知,或虚荣,或骄矜等等,于是做了不该做的事,或该做的没做,犯了种种错误。而事情已成过去。灵性良心事后负疚抱愧,已追悔莫及。
   
命与天命
   
    回顾自己一生,许多事情是不由自主的,但有些事是否由命定,或由性格决定,或由自由意志,值得追究。
   
    抗日胜利后,国民党政府某高官曾许钱锺书一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职位。锺书一口拒绝不要。我认为在联合国任职很理想,为什么一口拒绝呢?锺书对我解释:“那是胡萝卜。”他不受“胡萝卡”的引诱,也不受“大棒”的驱使。我认为他受到某高官的赏识是命。但他“不吃胡萝卜”是他的性格,也是他的自由意志。因为在那个时期,这个职位是非常吃香的。要有他的聪明,有他的个性,才不加思考一口拒绝。
   
    又如我28岁做中学校长,可说是命。我自知不是校长的料,我只答应母校校长王季玉先生帮她把上海分校办成。当初说定半年,后来延长至一年。季玉先生硬是不让我辞,但是我硬是辞了。当时我需要工作,需要工资,好好的中学校长不做,做了个代课的小学教员。这不是不得已,是我的选择。因为我认为我如听从季玉先生的要求,就是顺从她的期望,一辈子承继她的职务了。我是想从事创作。这话我不敢说也不敢想,只知我绝不愿做校长。我坚决辞职是我的选择,是我坚持自己的意志。绝不是命。但我业余创作的剧本立即上演,而且上演成功,该说是命。
   
    我们如果反思一生的经历,都是当时处境使然,不由自主。但是关键时刻,做主的还是自己。算命的把“命造”比作船,把“运途”比作河,船只能在河里走。但“命造”里,还有“命主”呢?如果船要搁浅或倾覆的时候,船里还有个“我”在做主,也可说是这人的个性做主。这就是所谓个性决定命运了。烈士杀身成仁,忠臣为国捐躯,能说不是他们的选择而是命中注定的吗?他们是倾听灵性良心的呼唤,宁死不屈。如果贪生怕死,就不由自主了。宁死不屈,是坚决的选择,绝非不由自主。做主的是人,不是命。
   
人需要锻炼
   
    人有优良的品质,又有许多劣根性杂糅在一起,好比一块顽铁得火里烧,水里淬,一而再,再而三,又烧又淬,再加千锤百炼,才能把顽铁炼成可铸宝剑的钢材。黄金也需经过烧炼,去掉杂质,才成纯金。人也一样,我们从忧患中学得智慧,苦痛中炼出美德来。一个人经过不同程度的锻炼,就获得不同程度的修养,不同程度的效益。好比香料,捣得愈碎,磨得愈细,香得愈浓烈。这是我们从人生经验中看得到的实情。
   
    要求世界和谐,首先得治理本国。要治国,先得齐家。要齐家,先得修身。要修身,先得正心,就是说,要摆正自己的心,先得有诚意,也就是对自己老老实实,勿自欺自骗。不自欺,就得切切实实了解自己。要了解自己,就得对自己有客观的认识,所谓格物致知。
   
    了解自己,不是容易。头脑里的智力是很狡猾的,会找出种种歪理来支持自身的私欲。一个人如能看明自己是自欺欺人,就老实了,就不偏护自己了。这样才会认真修身。修身就是管制自己的情欲,超脱“小我”,而顺从灵性良心的指导。能这样,一家子可以很和洽。家和万事兴。家家和洽,又国泰民安,就可以谋求国际间的和谐共荣,双赢互利了。在这样和洽的境界,人类就可以齐心追求“至善”。
   
    修身——锻炼自身,是做人最根本的要求。天生万物的目的,该是堪称万物之灵的人。但是天生的人,善恶杂糅,还需锻炼出纯正品色来,才有价值。这个苦恼的人世,恰好是锻炼人的处所,好比炼钢的工厂,或教练运动员的操场,或教育学生的教室。这也说明,人生实苦确是有缘故的。
   
人生的价值
   
    人生一世,为的是什么?
   
    天地生人,人为万物之灵。神明的大自然,着重的该是人,不是物;不是人类创造的文明,而是创造人类文明的人。只有人类能懂得修炼自己,要求自身完善。这也该是人生的目的吧!
   
    我们人世间得到功勋的人,都赖有无数默默无闻的人,为他们作出贡献。默默无闻的老百姓,他们活了一辈子,就毫无价值吗?从个人的角度看,他们自己没有任何收获,但是从人类社会集体的角度看,他们的功绩是历代累积的经验和智慧。人类的文明是社会集体共同造成的。况且身后之名,又有什么价值呢?声名显赫的人,死后没多久,就被人淡忘了。淡忘倒也罢了,被不相识、不相知的人说长道短,甚至戏说、恶搞,没完没了,死而有知,必定不会舒服。声名,活着也许对自己有用,死后只能被人利用了。
   
    匹夫匹妇,各有品德。为人一世,都有或多或少的修养。俗语:“公修公得,婆修婆得,不修不得”。而修来的功德不在肉体上而在灵魂上。所以,只有相信灵魂不灭,才能对人生有合理的价值观,相信灵魂不灭,得是有信仰的人。有了信仰,人生才有价值。
   
    在人生的道路上,如一心追逐名利权位,就没有余暇顾及其他。也许到临终“回光返照”的时候,才感到悔惭,心有遗憾,可是已追悔莫及,只好饮恨吞声而死。一辈子锻炼灵魂的人,对自己的信念,必老而弥坚。一个人有了信仰,对人生才能有正确的价值观。
   
    苏格拉底坚信灵魂不灭,坚信绝对的真、善、美、公正等道德概念。他坚持自己的信念,宁愿饮鸩就义,不肯苟且偷生。因信念而选择死亡,历史上这是第一宗,被称为仅次于基督之死。
   
    我站在人生边上,向后看,是要探索人生的价值。人活一辈子,锻炼了一辈子,总会有或多或少的成绩。能有成绩,就不是虚生此世了。向前看呢,再往前去就离开人世了。灵魂既然不死,就和灵魂自称的“我”,还在一处呢。
   
    这个世界好比一座大熔炉,烧炼出一批又一批品质不同而且和原先的品质也不相同的灵魂。有关这些灵魂的问题,我能知道什么?我只能胡思乱想罢了。我无从问起,也无从回答。孔子曰:“未知生,焉知死”(《先进十一》),“不知为不知”,我的自问自答,只可以到此为止了。
   
    摘自:《走到人生边上》杨绛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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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9-9-14 11:14:40 |只看该作者
我认识一个二十多岁农村出生的女孩子。她曾读过我记的《遇仙记》(参看《杨绛文集》第二卷228—233页。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),问我那是怎么回事。我说:“不知道,但都是实事。全宿舍的同学、老师都知道。我活到如今,从没有像那夜睡得像死人一样。”她说:“真的,有些事,说来很奇怪,我要不是亲眼看见,我决不相信。我见过鬼附在人身上。这鬼死了两三年了,死的时候四十岁。他的女儿和我同岁,也是同学。那年,挨着我家院墙北面住的女人刚做完绝育手术,身子很弱。这个男鬼就附在这女人身上,自己说:‘我是谁谁谁,我要见见我的家人,和他们说说话。’有人就去传话了。他家的老婆、孩子都赶来了。这鬼流着眼泪和家里人说话,声音全不像女人,很粗壮。我妈是村上的卫生员,当时还要为这女人打消炎针。我妈过来了,就掐那女人的上嘴唇——叫什么‘人中’吧?可是没用。我妈硬着胆子给她打了消炎针。这鬼说:‘我没让你掐着,我溜了。嫂子,我今儿晚上要来吓唬你!”我家晚上就听得哗啦啦的响,像大把沙子撒在墙上的响。响了两次。我爹就骂了:‘深更半夜,闹得人不得安宁,你王八蛋!’那鬼就不闹了。我那时十几岁,记得那鬼闹了好几天,不时地附在那女人身上。大约她身子健朗了,鬼才给赶走。”

    在“饿死人的年代”,北京居民只知道“三年自然灾害”。十年以后,我们下放干校,才知道不是天灾。村民还不大敢说。多年后才听到村里人说:“那时候饿死了不知多少人,村村都是死人多,活人少,阳气压不住阴气,快要饿死的人往往夜里附上了鬼,又哭又说。其实他们只剩一口气了,没力气说话了。可是附上了鬼,就又哭又说,都是新饿死的人,哭着诉苦。到天亮,附上鬼的人也多半死了。”

    鬼附人身的传说,我听得多了,总不大相信。但仔细想想,我们常说:“又做师娘(巫婆)又做鬼”,如果从来没有鬼附人身的事,就不会有冒充驱鬼的巫婆。所以我也相信莎士比亚的话:这个世界上,莫名其妙的事多着呢。

    《左传》也记载过闹鬼的事。春秋战国时,郑国二贵胄争权。一家姓良,一家姓驷。良家的伯有骄奢无道,驷家的子皙一样骄奢,而且比伯有更强横。子皙是老二,还有个弟弟名公孙段附和二哥。子皙和伯有各不相下。子皙就叫他手下的将官驷带把伯有杀了。当时郑国贤相子产安葬了伯有。子皙擅杀伯有是犯了死罪,但郑国的国君懦弱无能,子产没能够立即执行国法。子皙随后两年里又犯了两桩死罪。子产本要按国法把他处死,但开恩让他自杀了。

    伯有死后化为厉鬼,六七年间经常出现。据《左传》,“郑人相惊伯有”,只要听说“伯有至矣”,郑国人就吓得乱逃,又没处可逃。伯有死了六年后的二月间,有人梦见伯有身披盔甲,扬言:“三月三日,我要杀驷带。明年正月二十八日,我要杀公孙段。”那两人如期而死。郑国的人越加害怕了。子产忙为伯有平反,把他的儿子“立以为大夫,使有家庙”,伯有的鬼就不再出现了。

    郑子产出使晋国。晋国的官员问子产:“伯有犹能为厉乎?”(因为他死了好多年了。)子产曰:“能”。他说:老百姓横死,鬼魂还能闹,何况伯有是贵胄的子孙,比老百姓强横。他安抚了伯有,他的鬼就不闹了。

    我们称闹鬼的宅子为凶宅。钱锺书家曾租居无锡留芳声巷一个大宅子,据说是凶宅。他叔叔夜晚读书,看见一个鬼,就去打鬼,结果大病了一场。我家一九一九年从北京回无锡,为了找房子,也曾去看过那所凶宅。我记得爸爸对妈妈说:“凶宅未必有鬼,大概是房子阴暗,住了容易得病。”

    但是我到过一个并不阴暗的凶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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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9-9-14 11:15:28 |只看该作者
。我上大学时,我和我的好友周芬有个同班女友是常熟人,家住常熟。一九三一年春假,她邀我们游常熟,在她家住几天。我们同班有个男同学是常熟大地主,他家刚在城里盖了新房子。我和周芬等到了常熟,他特来邀请我们三人过两天到他新居吃饭,因为他妈妈从未见过大学女生,一定要见见,酒席都定好了,请务必赏光。我们无法推辞,只好同去赴宴。

    新居是簇新的房子。阳光明亮,陈设富丽。他妈妈盛装迎接。同席还有他爸爸和孪生的叔叔,相貌很相像;还有个瘦弱的嫂子带着个淘气的胖侄儿,还有个已经出嫁的妹妹。据说,那天他家正式搬入新居。那天想必是挑了“宜迁居”的黄道吉日,因为搬迁想必早已停当,不然的话,不会那么整洁。

    回校后,不记得过了多久,我又遇见这个男同学。他和我们三人都不是同系。不常见面。他见了我第一事就告诉我他们家闹鬼,闹得很凶。嫂子死了,叔叔死了,父母病了,所以赶紧逃回乡下去了。据说,那所房子的地基是公共体育场,没知道原先是处决死囚的校场。我问:“鬼怎么闹?”他说:“一到天黑,楼梯上脚步声上上下下不断,满处咳吐吵骂声,不知多少鬼呢!”我说:“你不是在家住过几晚吗?你也听到了?”他说他只住了两夜。他像他妈妈,睡得浓,只觉得城里不安静,睡不稳。春假完了就回校了。闹鬼是他嫂子听到的,先还不敢说。他叔叔也听到了。嫂子病了两天,也没发烧,无缘无故地死了。才过两天,叔叔也死了,他爹也听到闹,父母都病了。他家用男女两个佣人,男的管烧饭,是老家带出来的,女的是城里雇的。女的住楼上,男的住楼下,上下两间是楼上楼下,都在房子西尽头,楼梯在东头,他们都没事。家里突然连着死了两人,棺材是老家账房雇了船送回乡的。还没办丧事,他父母都病了。体育场原是校场的消息是他妹妹的婆家传来的。他妹妹打来电话,知道父母病了,特来看望。开上晚饭,父母都不想吃。他妹妹不放心,陪了一夜。他的侄儿不肯睡挪入爷爷奶奶屋的小床,一定要睡爷爷的大床。他睡爷爷脚头,梦里老说话。他妹妹和爹妈那晚都听见家里闹鬼了。他们屋里没敢关电灯。妹妹睡她妈妈脚头。到天亮,他家立即雇了船,收拾了细软逃回乡下。他们搬入新居,不过七八天吧,和我们同席吃饭而住在新居的五个人,死了两个,病了两个,不知那个淘气的胖侄儿病了没有。这位同学是谨小慎微的好学生,连党课《三民主义》都不敢逃学的,他不会撒谎胡说。

    我自己家是很开明的,连灶神都不供。我家苏州的新屋落成,灶上照例有“灶君菩萨”的神龛。年终糖瓜祭灶,把灶神送上天了。过几天是“接灶”日。我爸爸说:“不接了。”爸爸认为灶神相当于“打小报告”的小人,吃了人家的糖瓜,就说人家好话。这种神,送走了正好,还接他回来干吗?家里男女佣人听说灶神不接了,都骇然。可是“老爷”的话不敢不听。我家没有灶神,几十年都很平安。

    可是我曾经听到开明的爸爸和我妈妈讲过一次鬼。我听大姐姐说,我的爷爷曾做过一任浙江不知什么偏僻小县的县官。那时候我大姐年幼,还不大记事。只有使她特别激动的大事才记得。那时我爸爸还在日本留学,爸爸的祖父母已经去世,大伯母一家、我妈妈和大姐姐都留在无锡,只有爷爷带上奶奶一起离家上任。大姐姐记得他们坐了官船,扯着龙旗,敲锣打鼓很热闹。我听到爸爸妈妈讲,我爷爷奶奶有一天黄昏后同在一起,两人同时看见了我的太公,两人同时失声说:“爹爹喂”,但转眼就不见了。随后两人都大病,爷爷赶忙辞了官,携眷乘船回乡。下船后,我爷爷未及到家就咽了气。

    这件事,想必是我奶奶讲的。两人同时得重病,我爷爷未及到家就咽了气,是过去的事实。见鬼是得病还乡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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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因。我妈妈大概信了,我爸爸没有表示。

    以上所说,都属“怪、力、乱、神”之类,我也并不爱谈。我原是旧社会过来的“老先生”——这是客气的称呼。实际上我是老朽了。老物陈人,思想落后是难免的。我还是晚清末代的遗老呢!

    可是为“老先生”改造思想的“年轻人”如今也老了。他们的思想正确吗?他们的“不信不迷”使我很困惑。他们不是几个人。他们来自社会各界:科学界、史学界、文学界等,而他们的见解却这么一致、这么坚定,显然是代表这一时代的社会风尚,都重物质而怀疑看不见、摸不着的“形而上”境界。他们下一代的年轻人,是更加偏离“形而上”境界,也更偏重金钱和物质享受的。他们的见解是否正确,很值得仔细思考。

    我试图摆脱一切成见,按照合理的规律,合乎逻辑的推理,依靠实际生活经验,自己思考。我要从平时不在意的地方,发现问题,解答问题;能证实的予以肯定,不能证实的存疑。这样一步一步自问自答,看能探索多远。好在我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,无党无派,也不是教徒,没什么条条框框干碍我思想的自由。而我所想的,只是浅显的事,不是专门之学,普通人都明白。

    我正站在人生的边缘边缘上,向后看看,也向前看看。向后看,我已经活了一辈子,人生一世,为的是什么呢?我要探索人生的价值。向前看呢,我再往前去,就什么都没有了吗?当然,我的躯体火化了,没有了,我的灵魂呢?灵魂也没有了吗?有人说,灵魂来处来,去处去。哪儿来的?又回哪儿去呢?说这话的,是意味着灵魂是上帝给的,死了又回到上帝那儿去。可是上帝存在吗?灵魂不死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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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生有命

  神明的大自然,对每个人都平等。不论贫富尊卑、上智下愚,都有灵魂,都有个性,都有人性。但是每个人的出身和遭遇、天赋的资质才能,却远不平等。有富贵的,有贫贱的,有天才,有低能,有美人,有丑八怪。凭什么呢?人各有“命”。“命”是全不讲理的。孔子曾慨叹:“命也夫!斯人也而有斯疾也!斯人也而有斯疾也!”(《雍也第六》)是命,就犟不过。所以只好认命。“不知命,无以为君子”(《尧曰二十》)。曾国藩顶讲实际,据说他不信天,信命。许多人辛勤一世,总是不得意,老来叹口气说:“服服命吧。”

  我爸爸不信命,我家从不算命。我上大学二年级的暑假,特地到上海报考转学清华,准考证已领到,正准备转学考试,不料我大弟由肺结核忽转为急性脑膜炎,高烧七八天后,半夜去世了。全家都起来了没再睡。正逢酷暑,天亮就入殓。我那天够紧张的。我妈妈因我大姐姐是教徒,入殓奉行的一套迷信规矩,都托付了我。有部分在大弟病中就办了。我负责一一照办,直到盖上棺材。丧事自有家人管,不到一天全办完了。

  下午,我浴后到后园乘凉,后园只有二姑妈和一个弟弟、两个妹妹(爸爸妈妈都在屋里没出来),忽听得墙外有个弹弦子的走过,这是苏州有名的算命瞎子“梆冈冈”。因为他弹的弦子是这个声调,“梆冈冈”就成了他的名字。不记得是弟弟还是七妹妹建议叫瞎子进来算个命,想借此安慰妈妈。二姑妈懂得怎样算命,她常住我们家,知道每个人的“八字”。她也同意了。我们就叫女佣开了后门把瞎子引进园来。

  瞎子一手抱着弦子,由女佣拉着他的手杖引进园来,他坐定后,问我们算啥。我们说“问病”。二姑妈报了大弟的“八字”。瞎子掐指一算,摇头说:“好不了,天克地冲”。我们怀疑瞎子知道我家有丧事,因为那天大门口搭着丧棚呢。其实,我家的前门、后门之间,有五亩地的距离,瞎子无从知道。可是我们肯定瞎子是知道的,所以一说就对。我们要考考他。我们的三姐两年前生的第一个孩子是男孩,不到百日就夭折了。他的“八字”二姑妈也知道。我们就请瞎子算这死孩子的命。瞎子掐指一算,勃然大怒,发作道:“你们家怎么回事,拿人家‘寻开心’(苏州话,指开玩笑)的吗!这个孩子有命无数,早死了!”瞎子气得脸都青了。我和弟弟妹妹很抱歉,又请他算了爸爸、妈妈、弟弟和三姊姊的命——其他姐妹都是未出阁的小姐,不兴得算命。瞎子虽然只略说几句,都很准。他赚了好多钱,满意而去。我第一次见识了算命。我们把算命瞎子的话报告了妈妈,妈妈听了也得到些安慰。那天正是清华转学考试的第一天,我恰恰错过。我一心要做清华本科生,末一个机会又错过了,也算是命吧?不过我只信“梆冈冈”会算,并不是对每个算命的都信。而且既是命中注定,算不算都一样,很不必事先去算。

  我和钱锺书结婚前,钱家要我的“八字”。爸爸说:“从前男女不相识,用双方八字合婚。现在已经订婚,还问什么‘八字’?如果‘八字’不合,怎办?”所以钱家不知道我的“八字”。我公公《年谱》上,有我的“八字”,他自己也知道不准确。我们结婚后离家出国之前,我公公交给我一份钱锺书的命书。我记得开头说:“父猪母鼠,妻小一岁,命中注定。”算命照例先要问几句早年的大事。料想我公公老实,一定给套出了实话,所以我对那份命书全都不信了。那份命书是终身的命,批得很详细,每步运都有批语。可是短期内无由断定准不准。末一句我还记得:“六旬又八载,一去料不返。”批语是:“夕阳西下数已终。”

  我后来才知道那份命书称“铁板算命”。一个时辰有一百二十分钟,“铁板算命”把一个时辰分作几段算,所以特准。

  我们由干校回北京后,“流亡”北师大那年,锺书大病送医院抢救,据那位算命专家说,那年就可能丧命。但锺书享年八十八岁,足足多了二十年,而且在他坎坷一生中,运道最好,除了末后大病的几年。不知那位“铁板算命”的又怎么解释。

  “生死有命”是老话。人生的穷通寿夭确是有命。用一定的方式算命,也是实际生活中大家知道的事。西方人有句老话:“命中该受绞刑的人,决不会淹死。”我国的人不但算命,还信相面,例如《麻衣相法》就是讲相面的法则。相信相面的,认为面相更能表达性格。吉普赛人看手纹,预言一生命运。我翻译过西班牙的书,主人公也信算命,大概是受摩尔人的影响。西方人只说“性格即命运”或“性格决定命运”。反正一般人都知道人生有命,命运是不容否定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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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9-9-14 11:31:56 |只看该作者
命理

  我认为命运最不讲理。傻蛋、笨蛋、浑蛋安享富贵尊荣,不学无术的可以一辈子欺世盗名。有才华、有品德的人多灾多难,恶人当权得势,好人吃苦受害。所以司命者称“造化小儿”。“造化小儿”是胡闹不负责任的任性孩子。我们常说“造化弄人”。西方人常说“命运的讽刺”,并且常把司命之神比作没头脑的轻浮女人,她不知好歹,喜怒无常。所以有句谚语:“如果你碰上好运,赶紧抓着她额前的头发,因为她背后没有可抓的东西了。”也就是说,好运错过就失掉了,这也意味着司命之神的轻浮任性。

  可怪的是我认为全不讲理的命,可用各种方式计算,算出来的结果可以相同。这不就证明命有命理吗?没有理,怎能算呢?精通命理的能推算得很准。有些算命的只会背口诀,不知变通,就算不准。

  算命靠“八字”。“八字”称“命造”,由“命造’推算出“运途”。“命造”相当于西方人所谓“性格”(character);“运途”相当于西方人所谓命运(destiny)。一般星命家把“命造”譬喻“船”,“运途”譬喻“河”。“船”只在“河”里走。十年一运,分两步走。命有好坏,运亦有好坏。命造不好而运途通畅的,就是上文所说的笨蛋、浑蛋安享富贵尊荣,不学无术可以欺世盗名。命好而运不好,就是有才能、有品德的人受排挤,受嫉妒,一生困顿不遇。命劣运劣,那就一生贫贱。但“运途”总是曲曲弯弯的,经常转向。一步运,一拐弯。而且大运之外还有岁运,讲究很多。连续二三十年好运的不多,一辈子好运的更不多。我无意学算命,以上只是偶尔听到的一些皮毛之学。

  孔子晚年喜欢《周易》,作《说卦》、《序卦》、《系辞》、《文言》等,都是讲究阴阳、盈虚、消长的种种道理,类似算命占卜。反正有数才能算,有一定的理才能算。不然的话,何以算起呢?

  人能做主吗?

  既然人生有命,为人一世,都不由自主了。那么,“我”还有什么责任呢?随遇而安,得过且过就行了。

  人不能自己做主,可以从自己的经验来说。回顾自己一生,许多事情是不由自主的,但有些事是否由命定,或由性格决定,或由自由意志,值得追究。

  抗日胜利后,国民党政府某高官曾许钱锺书一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职位。锺书一口拒绝不要。我认为在联合国任职很理想,为什么一口拒绝呢?锺书对我解释:“那是胡萝卜。”他不受“胡萝卜”的引诱,也不受“大棒”的驱使。我认为他受到某高官的赏识是命。但他“不吃胡萝卜”是他的性格,也是他的自由意志。因为在那个时期,这个职位是非常吃香的。要有他的聪明,有他的个性,才不加思考一口拒绝。

  抗日胜利不久,解放战争又起。许多人惶惶然只想往国外逃跑。我们的思想并不进步。我们读过许多反动的小说,都是形容苏联“铁幕”后的生活情况,尤其是知识分子的处境,所以我们对共产党不免害怕。劝我们离开祖国的,提供种种方便,并为我们两人都安排了很好的工作。出国也不止一条路。劝我们留待解放的,有郑振铎先生、吴晗、袁震夫妇等。他们说共产党重视知识分子。这话我们相信。但我们自知不是有用的知识分子。我们不是科学家,也不是能以马列主义为准则的文人。我们这种自由思想的文人是没用的。我们考虑再三,还是舍不得离开父母之邦,料想安安分分,坐坐冷板凳,粗茶淡饭过日子,做驯顺的良民,终归是可以的。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,不是不得已。

  又如我二十八岁做中学校长,可说是命。我自知不是校长的料,我只答应母校校长王季玉先生帮她把上海分校办成。当初说定半年,后来延长至一年。季玉先生硬是不让我辞。这是我和季玉先生斗志了。做下去是千顺百顺,辞职是逆水行舟,还兼逆风,步步艰难。但是我硬是辞了。当时我需要工作,需要工资,好好的中学校长不做,做了个代课的小学教员。这不是不得已,是我的选择。因为我认为我如听从季玉先生的要求,就是顺从她的期望,一辈子承继她的职务了。我是想从事创作。这话我不敢说也不敢想,只知我绝不愿做校长。我坚决辞职是我的选择,是我坚持自己的意志。绝不是命。但我业余创作的剧本立即上演,而且上演成功,该说是命。我虽然辞去校长,名义上我仍是校长,因为接任的校长只是“代理”,学生文凭上,校长仍是我的名字,我的印章。随后珍珠港事变,“孤岛”沉没,分校解散,我要做校长也没有机缘了。但我的辞职,无论如何不能说是命,是我的选择。也许可说,我命中有两年校长的运吧。

  我们如果反思一生的经历,都是当时处境使然,不由自主。但是关键时刻,做主的还是自己。算命的把“命造”比作船,把“运途”比作河,船只能在河里走。但“命造”里,还有“命主”呢?如果船要搁浅或倾覆的时候,船里还有个“我”在做主,也可说是这人的个性做主。这就是所谓个性决定命运了。烈士杀身成仁,忠臣为国捐躯,能说不是他们的选择而是命中注定的吗?他们是倾听灵性良心的呼唤,宁死不屈。如果贪生怕死,就不由自主了。宁死不屈,是坚决的选择,绝非不由自主。做主的是人,不是命。

  第二次大战开始,日寇侵入中国。无锡市沦陷后,钱家曾有个男仆家居无锡农村,得知南京已失守,无锡又失守,就在他家晒粮食的场上,用土法筑了一座能烧死人的大柴堆,全家老少五六口人,一个个跳入火中烧死。南京失守,日寇屠杀人民、奸污妇女的事,很快就传到无锡了。他们不愿受奸污、被屠杀,全家投火自焚。老百姓未必懂得什么殉国,但他们的行为就是殉国呀!能说他们的行为不是自己的选择,而是不由自主吗?这事是逃到上海的本乡人特到钱家报告的。钱锺书已去昆明,我不知道他们的姓名。

  命由天定,故称天命

  我们看到的命运是毫无道理的,专开玩笑,惯爱捉弄人,惯爱捣乱。无论中外,对命运的看法都一致。神明的天,怎能让造化小儿玩弄世人,统治人世呢?不能服命的人,就对上天的神明产生了怀疑。

  我们思考问题,不能轻心大意地肯定,也不能逢到疑惑就轻心大意地否定。这样,我们就失去思考的能力,走入迷宫,在迷茫中怀疑、失望而绝望了。我们可以迷惑不解,但是可以设想其中或有缘故。因为上天的神明,岂是人人都能理解的呢。

  造化小儿的胡作非为,造成了一个不合理的人世。但是让我们生存的这么一个小小的地球,能是世人的归宿处吗?又安知这个不合理的人间,正是神明的大自然故意安排的呢?如果上天神明,不会容许造化小儿统治人间。孔子不止一次称“天命”,不仅仅称“天命”,还说“君子有三畏”。第一就是“畏天命,……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”(《季氏十六》)。这是带着敬畏之心,承认命由天定。

  (摘自《走到人生边上——自问自答》,商务印书馆2007年8月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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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9-9-14 16:19:27 |只看该作者
我喜欢杨绛先生的书,我也相信她说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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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9-9-15 10:20:57 |只看该作者
可是为“老先生”改造思想的“年轻人”如今也老了。他们的思想正确吗?他们的“不信不迷”使我很困惑。他们不是几个人。他们来自社会各界:科学界、史学界、文学界等,而他们的见解却这么一致、这么坚定,显然是代表这一时代的社会风尚,都重物质而怀疑看不见、摸不着的“形而上”境界。他们下一代的年轻人,是更加偏离“形而上”境界,也更偏重金钱和物质享受的。他们的见解是否正确,很值得仔细思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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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9-9-15 10:26:27 |只看该作者
我以前十分排斥所谓"迷信"的东东,但看了杨绛的书后,开始反思.后来又接触了孔庆东的书,加上生活中知道的各种事情,再也不肯轻易给某些现象套"迷信"的帽子了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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